第二章 我的家人
第1节
我的爸爸叫刘学根,是自来水公司的司机,所以我从小就享受着金杯面包车“专车接送”的待遇。但打起我来最狠的,也是他。
可以这么说,我就是在我爸爸噼噼啪啪的巴掌声中“茁壮”成长起来的。我看到他发怒的样子是真的害怕。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带我去万体馆看马戏,出来时我恰好看到别的孩子手里拿着那种可以正过来倒过去翻着玩,还会一闪一闪的手动滑轮玩具,就吵着要买。妈妈不同意,我稍微犟一犟,爸爸的巴掌就无情地揍上来了。再比如,放学后明明和同学一起去打游戏机,回来却撒谎说是在同学家里做功课,一顿“生活”(沪语,意为“揍”)是逃不掉的了。
不过话说回来,有的时候,我多少也有点“讨打”的样子。小时候,放学了和同学一起出去玩,去的时候书包好好地背在身上,“玩仗”一开始,书包就朝路边或随便什么地方一扔。等玩得差不多要准备回家了,这才想起来要拿书包——甚至有一次索性连书包都忘了拿——忽然发现,书包不见了,连带放在书包里的训练服、训练鞋都没了。知道事情严重,撒谎肯定是说不通的,回到家只好老老实实“交代”。爸爸一听,一脸莫名其妙:“什么?书包掉了?你人呢,人怎么没有掉啊?”在他看来,一个读书的孩子怎么可能把书包给玩没了?这哪像读书的样子,简直不可思议、岂有此理、荒唐至极。这样的事情都不教训,什么事情才要教训?该打,而且要打到我深深刻在脑子里,没有下次。
这样的一顿打,打得痛快,忘得也快。之后,书包虽然没再丢过,但也发生过我的书包和其他同学的书包换错的事情——玩好之后,随便一拿,两人书包的外表是一样的,也不注意看,也没感到分量轻重有什么不同。就这样提着别人的书包回家了——自然又逃不掉一顿打。
刚换上的新衣服、新跑鞋,沾满着泥浆回来了,要打;功课不认真做,敷衍了事,也要打;饭不好好吃,更要打。我爸脑筋里信奉的是那套传统的老观念:“棍棒底下出孝子。”因为,他自己小时候也是被我爷爷一顿顿打教训出来的。他俨然觉得,自己教育儿子的方法千变万变,这一条属于“金科玉律”。轻的请我“吃毛栗子”(沪语,即用手指关节警告性地敲脑袋),严重一点的“吃”耳光,级别再高,就是打屁股,打完之后罚跪。他通过程度不同的“打”法,来告诉我犯下的错误性质恶劣到怎样的程度。不过,每次打完,他都无一例外地要跟我讲道理,让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打,由此建立初步的判断能力——这种事情以后坚决不可以做。
然而,不得不说,我爸爸打我“下手”虽狠,却着实讲究“打的艺术”。很小的时候,我跟小朋友们在小区附近玩,几个人一起去走什么“平衡木”。说是“平衡木”,其实是一堵两米多高的铁路围墙,我们争先恐后地爬上去,然后沿着宽度只有一点点的墙顶走。一边走还一边嘻嘻哈哈地笑闹。也是巧,那时爸爸妈妈正好要出去办点事,从边上经过。爸爸看见我竟然没有丝毫安全意识,在这么危险的高度上跳着蹦着,火气一下子蹿了上来。但他没有马上就大声喊叫着开口骂我。相反,他在下面和颜悦色地唤我:“翔翔,很好玩是吗?你现在下来一下好吗,爸爸有事情跟你说。”我信以为真,从上面“咚”地一下跳下来。他们俩都急着跑过来伸出手托住我。可等我双脚刚一落地,我爸抄起巴掌噼里啪啦就请我吃了一顿“竹笋烤肉”(沪语,意为打屁股)。我当时都被打懵了——三秒钟前还好好的说有事要跟我说,怎么三秒钟后就二话不说地打我?
后来我才渐渐体会到,我爸打归打,心里还是很疼爱我的。他之所以笑眯眯先把我“骗”下来,而不是抬头大声把我吼下来,就是怕我一害怕一着急,慌不择路地往下一跳,万一摔了胳膊伤了腿,得不偿失。这顿打,大概是我印象最深的一次了长大了些,自以为是个男子汉了,我也曾严肃地跟爸爸“谈判”过:“爸,你可不可以别打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谁家的爸爸一天到晚动不动就是一顿打的?”妈妈就在一边起劲地“煽风点火”帮我忙:“就是就是,翔翔长大了,就算有什么地方做错事,好好说也可以的嘛。”我爸在这方面尤其固执己见,犟得连四驾马车都拉不回来:“什么好好说啊,你问他,跟他好好说他听得进去吗?只有打,知道痛了他就记牢了,以后不会再犯。”这时候,我就极识时务地退出这番争论,我知道,妈妈一定会替我“出头”的。“儿子长大了,也有自尊心的,你老是打他,他心里要恨你的。”妈妈说。“恨什么恨?我是他爸爸。爸爸教育儿子,天经地义。而且,我打他也是为了他好。这小鬼,要是不给他做做规矩,以后还要无法无天。”“哼,打打打,你只知道打,儿子脑袋打笨了我找你算账!”“好好好,那我答应你好吧,打儿子只打屁股,只打脸,不打脑袋。”“只许打屁股,脸也不行。我们儿子这么帅,脸上给你打个巴掌印,这像什么样!”
在这方面,妈妈每次替我据理力争,似乎也没什么效果。该打的时候,我还是一顿都逃不掉。哪怕我已经长大成人,快二十岁了,成绩突出,拿了不少好名次,只要我爸认为我犯了错、不听话,觉得该教训教训我的时候,他是向来“毫不手软”,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不过他也清楚,儿子人大了,再“打屁股”是行不通的。渐渐地,就换成用“打头塌”(沪语,就是用巴掌狠狠打一下头顶)或其他办法。
有一次,爸爸来队里找我,我不在。他向我的队友一打听,原来我去电脑吧通宵玩游戏了。这下可好,我回到莘庄,他一见到我,话也不说。伸手就给我“啪啪”两记“头塌”。还有一次,也是我溜出基地玩,不巧我爸正好来看我,于是就在基地门口等着我。我玩好回基地时,远远地门卫老伯就喊:“刘翔,你爸爸已经等你很久啦———”我心想,糟糕,大事不好,这回又逃不掉了。于是,我本能地一缩脖子,脚底抹油,哧溜溜就往校门里钻。因为作了心理准备,我逃得快,我爸的巴掌没赶上。他气不过,撩起一脚就要踢我屁股。门口进进出出这么多人,我好歹在基地也算有点小名气,他倒好,死活不管,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
这两次,大概是我记忆中最后两次我爸发火打我。这之后,“打”———这个我们父子间的交流方式,逐渐变成了兄弟式的拍肩击背。某天天冷,我爸爸看到我只穿一件T恤就要出去,朝着我的后背就是一巴掌:“多穿点多穿点,小家伙,不知道冷暖!”
我不领情,回头强烈“反抗”:“爸,怎么我这么大人了你还打我!”
“你啊,就是再过30年,犯了错我一样要打。”
我笑眯眯地一把从身后搂住我爸,适时送上“刘式马屁”:“爸爸,那时候你都老喽,说不上谁打谁喽——”
刘学根: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承认我打刘翔打得蛮厉害,从小到大,以至于刘翔看到我大概至今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怕。但要我说,打得他懂事,我一点都不后悔;打得他不懂事的话,我倒要后悔了。刘翔现在是真的懂事了。
打归打,严厉归严厉,其实爸爸对我发自内心的疼爱和关心,我都知道。我还在少体校的时候,通常下午都要训练到晚上六七点钟的样子。爸爸下班后,干了一整天的活已经很累了,还要开车来接我。他怕我大运动量之后饿肚子,会事先给我把面包等点心买好,让我舒舒服服地往车上一坐,就可以开吃。但他自己却时常饿得肚子咕咕叫。
小时候,我嘴馋,但凡是我提出想吃什么东西,肯德基啊,麦当劳啊,我爸爸总是尽量满足我的要求。休息天,他还经常带我出去玩,西郊动物园、植物园、森林公园……几乎玩了个遍,还帮我拍照片。国庆节看灯,外滩人山人海,我爸爸就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看。上海第一次办恐龙灯展、冰雕展,他都带我去过。
更多时候,我爸爸通过言传身教,让我懂了很多做人的道理。所以,我和我爸爸可以说是无话不谈的。碰到开心的事,尤其是不开心的事和困难,我都愿意跟他讲,听听他的看法。爸爸以前是知青,回上海后就“顶替”到厂里工作,并没受过什么高等教育。跟我说话的时候,他也从来不道貌岸然引经据典。他所跟我说的,都是些大白话,都是些从几十年的生活经验中总结出来的,老老实实地做人、过日子的原则和道理。
我爸爸总跟我说,做人,要正直、正气,要做个好人。这个世界上,可能会有很多不公平的事,这些事也可能会让我们遇到,但一定要相信邪不压正。他那份中国男人传统伦理道德的世界观,还有他为人处世的方法,我从小耳濡目染。
爸爸和妈妈为人谦和、实在、热情,因而他们朋友很多,与同事邻居之间的关系也都很不错。我们家海棠苑的房子是我爸单位分配的。他的不少朋友、同事———我都叫他们阿姨叔叔伯伯,也住在海棠苑,算是我们家的老邻居。2002年,我在釜山亚运会夺金后,他们一起为我高兴,张罗着在居委会摆了两桌庆功酒。大热天,女人们摇着蒲扇,男人们穿着背心,从家里搬出一只只凳子,二三十个人聚集在一块儿,在楼下乘凉。每家人家出一个小菜,懂电工的师傅还在门口拉上两盏小灯,喝点酒、吃小菜,说自己家的孩子、说我、说种种家长里短……就算我奥运夺冠之后,我父母也丝毫没有变过,照样和楼下理发店的伙计说说笑笑,与小区停车库的值班阿姨招呼问好。
我父母不讲究排场,也一点都不羡慕有钱人家那种整天山珍海味、花钱如流水般的生活。他们讲究上海人居家过日子的实惠、舒适。“钱多钱少都是次要的。多有多的用法,少呢,我们就节约一点。关键是要一家人开开心心地生活在一起。”这是我爸爸经常说的一句话。
我爸教育我,花钱不能大手大脚,但是做人一定要大方。长大以后,同学、队友间有时会呼朋唤友,相聚吃饭。我爸一直提醒我:和人家相比,你比赛拿到的奖金要多一些,如果大家说要出去吃饭的话,哪怕你晚到一点,哪怕你有事情最后才赶过去,埋单你来。有些什么好吃的,同学、队友在场,就与大家分享。
他还灌输给我一个原则,尽量不向别人借钱;即使不得已开口向人家借,也一定要尽快归还。一般学校里要交钱,我问爸爸要100块,爸爸总会多给我一点,甚至会另外给我两三百块让我备在身边。久而久之,我也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出国比赛,这项那项费用,不少是师傅替我临时垫付的,我都会尽快归还,免得日子久了,欠多少钱算也算不清。奥运回来以后,我和师傅到华东师范大学参加活动时,我临时决定以我的名义捐给学校8000元钱。当时身边现金没带这么多,是师傅替我付掉的。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敲他的门把钱还了。在这方面,我信奉“亲师徒明算账”。
爸爸常说,与人为善,对人和气,才能和大家搞好关系。和亲戚朋友、队友同学、老师、师傅的关系融洽了,日子才能过得舒畅、开心。每到过年的时候,爸爸都会不厌其烦地叮嘱我,要记得去看看你师傅:“虽然师傅几乎天天和你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但过年是中国人的大节日,心意是一定要表一表的。”
他最看不惯的,就是年轻人染发。我想去染发,纯粹是想稍微改变一下。原来的一头黑发,对着镜子看了很长时间,多少觉得有些沉闷。我想把它染成暗棕黄色可能人会显得精神些。去美发店之前,我就知道爸最讨厌人把头发染成很突兀的怪颜色,所以特地挑了样板上和我原来发色最接近的一种黄。染好以后,我自己也觉得不是很夸张。没想到,一回家就被我爸“识破”了:“你这是什么头啊,不伦不类的,越看越难看。酷啊?酷你个头!明天就给我染回去!”没办法,让老爸看得不顺眼,怎么能在家里待得下去呢?第二天我只好再把头发染回来。我特意换了一家美发店,不然的话,那天替我染发的店员肯定要觉得我“脑子有毛病”——这人干嘛呢,第一天染,第二天再染回去,钱多得没地方花啊?
我平生最恨我爸爸的,只有一件事:抽烟。爸爸的烟瘾厉害,一天总要抽上半包。每次他抽烟,我都皱着眉头避开。戒烟,我跟他提过几次,但都不了了之。想想就算了,毕竟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但我自己对香烟是碰都不碰的,我压根就不会抽。酒我也基本上不喝,除非实在推不掉,才礼节性地稍稍喝一点。我知道,酒对人的神经系统可能产生麻痹作用。而我的项目110米栏,尤其是起跑,需要极快的神经反应。这方面我自己非常注意。
我的家人
第2节
在家里,我爸爸虽是“顶梁柱”,是一家之主,但他这样的地位仅限于在原则问题和大事情上。生活中我爸爸最“怕”我妈,我妈妈则“包庇”我。我是我妈妈最心疼的人,用我爸的话来说,我妈妈“看着我吃饭都会笑,做梦想到儿子也会笑,简直宠得不得了”。
所以,我一直觉得我爸爸和我妈妈这样“联手”教育我,是一双“绝配”,一个凶一点,一个软一点,好比白脸黑脸唱一台戏,调皮如我,也得服服帖帖。
小时候我爸爸主张我练体育,我妈妈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后来在体校的日子里,我一旦觉得训练艰苦,妈妈就心疼得不行。每当这时,我爸就成了家里的“通缉犯”,妈妈联合外婆、外公、爷爷、奶奶一起反对我爸。说到伤心处或和我爸爸吵得发急了,就“机关枪”似的冲着我爸嚷:“你想让儿子拿金牌啊,你有本事你自己去拿呀!你让翔翔吃这份苦干什么?”
我在体校里受大同学欺负,有那么一两次,我回家实在忍不住哭了,哭着哭着就把憋在心里的委屈说了出来,我妈一边帮我擦眼泪,一边自己流眼泪,她就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只要儿子一开口,就算是赴汤蹈火也要保护儿子的母亲。第二天,我妈妈就不顾一切地冲到区少体校找当时负责我们训练的顾宝刚教练论理。她脾气直爽,有啥说啥,不像有些家长怕得罪老师而不好意思开口。远远地看到我妈妈来了,其他教练就对顾教练说:“哦哟,刘翔妈妈来了,你要倒霉喽。”
很多人都说我长得像妈妈,尤其是面颊和鼻子以下的部分。每次听人这么一说,我妈妈就很开心,还得意地问别人:“我们翔翔长得帅吧,他从小就这么帅!”渐渐地,我离开家到基地训练,只能一个星期回来一次。后来我比赛多了,妈妈见我的机会就更少了。想我了怎么办?只好给我打打电话。但我妈妈后来又发现了另外的好办法:在我们家小区外的立交桥那边,竖起一面很大的广告牌,上面就有我的大幅照片。买菜、烫头发、跳健美操,反正进进出出我妈妈都会在那儿停留一会儿,仔仔细细看看,就像真的看到了我一样。自从我代言的可口可乐把我的照片印上了汽水罐头之后,家里要买饮料,我妈妈就去买“有我们家翔翔照片”的纪念版可口可乐。奥运之前那段时间,不知为什么超市里、食品店到处都买不到这个版本,我妈妈就托人想办法,真给她弄到两个金装版的印有我照片的空可乐罐头。她把它们洗干净,放在客厅电视机上,想我的时候,就抬头看看。
本来见面的时间就不多,奥运会之后,我妈妈能见到我的机会更少了。那天我和爸爸妈妈一起去敬老院看望我师父的老母亲。快离开时,80岁的老人家拉着我师父的手,怎么都不肯放,说:“海平你不要走啊!”我妈妈听了,触景生情,“哇”地一声就哭了。她这一哭,我师父、我爸爸、我,还有很多在场的记者,大家稀里哗啦地哭成了一片。妈妈后来跟我说,当时她心里就想,孙指导的老母亲真可怜啊,可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呢?我和我的儿子也是这样的,一年都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待在一起。这几年的春节、中秋节,还有大大小小的节日,我基本上都没怎么好好过,不是封闭训练,就是出国比赛,几乎没有和家人一起吃过一顿团圆饭。
其实,我很理解我妈妈的心情。她的要求一点都不高,她只是把自己当作一个孩子的母亲。她最享受的事情,就是亲手为儿子打理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做饭给儿子吃,听儿子赞美她烧的菜有多么好吃多么香。不过,牛皮不是吹的,我妈妈的菜烧得的确好。所以,我们基本上都在家里吃饭。在我的记忆中,我们一家人一起上馆子吃饭的次数,是用十根手指头就能数得清的。
在一些生活细节上,我妈妈从小就把我照顾得很好、很周到。1993年下岗前,妈妈在饭店工作,上班很忙,时常要早班中班“两班倒”。可即便如此,很多东西,她都会事先替我想到,每天帮我准备好。比如,上学时我们都是自带碗和调羹的,妈妈特地帮我做了一个布袋子,绳子可以伸缩抽拉,让我放碗。布袋里面,还天天帮我放好很小一袋洗洁精和一块小抹布。再比如,我刚上小学那会儿,我妈妈每天都会把上厕所用的手纸一撕二,整齐地叠好,套上小的塑料袋,放在我的书包里。
还有一些小事,我妈妈自己可能不觉得,但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冬天早晨,我喜欢赖在被子里不起来,能多睡一会儿是一会儿。妈妈就会调好闹钟,早早起床,等着叫醒我,就为了让我多睡几分钟。我有的时候胃口不好,妈妈就会问“翔翔想吃什么啊”,然后变着花样烧菜,就为了让我多吃几口。小时候我放学回家,妈妈就在阳台上张望。一看到我人已经到了楼下,听到我喊“妈妈我回来啦”,她就马上开煤气,烧点心给我吃。
有一次,早上爸爸有事情不能开车送我和朋友“大头”(冯霖毅)一起去学校。我妈妈就临时“挺身而出”,骑车送我们去。那是冬天,风大、天冷。我妈妈就骑着她那辆深红色的自行车,让我和“大头”坐在后座上。“小毅抱紧翔翔,翔翔抱紧妈妈,抱得紧一点噢,这样妈妈骑起来就可以省点力气……”就这样,我妈妈带着我们两个小孩,骑了4公里多的路。到了学校,她自己的棉毛衫、棉毛裤全都湿透了。路上有人看到她这样一下子送两个小孩,都纷纷啧啧赞叹:“这个女的真厉害。”
后来我学会了骑自行车。我妈妈不放心,每天,我骑内道,她骑外道。就这样“护送”了我两个月,这才“放手”让我单独骑车上学放学。有的时候,我推车出门前妈妈还要考我“转弯怎么转,有没有忘记啊”,一定要听到我回答说“知道了,妈妈,转弯要伸手示意”,她这才笑眯眯地跟我说再见。
…… ……
妈妈,很多事情你忘了,我可没忘。
所以,我总是跟妈妈说,希望你不要太节约,多吃点营养品,把身体养得好好的,打扮得年轻漂亮一些。这样,我在外面训练、比赛,就能放心了。妈妈虽然嘴上答应,但自己还是舍不得吃、舍不得用。
其实,我一直都认为,我妈妈年轻的时候一定很美。她现在都51岁了,不像有些四五十岁的人又是拉皮,又是去皱纹,她从来不去做什么美容或脸部护理,可看上去还是很漂亮。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笑起来弯弯的,眼睫毛很长,鼻梁很挺,很多人见了她都说:“你哪里看得出像五十岁的人啊。”出门去,她套装一穿,头发一盘,很有型。但她从来不肯给自己买很贵的衣服。情愿到店里去买料子,再找裁缝师傅按样子做。
我妈妈心地善良。看到小区门口饭店老板的小孩不开心,她就会上去哄一哄。在小区饭店门口碰到熟人,站住了在那里聊天,送菜的外来妹双手举着托盘,腾不出手来开门,我妈妈就会转身替她们拉一下门。送桶装纯净水的师傅每次来,我妈妈都要往人家怀里硬塞一个水果,说“你们扛着这么重的水爬五楼,真是辛苦了。”奶奶那会儿开刀前住在医院里大小便失禁,妈妈就把她抱在腿上,替她擦洗身子……
我妈妈热爱生活。尽管下岗早,她却始终面带笑容,反而在社会活动领域“开拓”自己的疆土。她每天去公园锻炼身体,跳扇子舞,镜头感极好,表演的时候一点都不怯场。她还在小区里跳健身操,现在已经考出了教练证书,上岗当健身操教练了。最近,她更是下定决心要学习电脑,她对我说:“这样,以后你出国比赛,我就可以给你发伊妹儿了。”
我妈妈性格简单、直接,喜怒哀乐通常都放在脸上。不开心的事,她心里憋不住,脸一板,发一顿脾气就好了,从不“隔夜”记着让自己不舒服,而是永远都向前看,向好的方向看,非常非常乐观。
我很庆幸,我的身上,遗传了她的这些良好的特质。
夺得奥运金牌之前,我最大的愿望是:给我父母买一套大一点的新房子。夺得奥运金牌之后,当无数摄影、摄像头对准我时,我说我要感谢我的父母,这当真是肺腑之言。
我的家人
第3节
在我的记忆里,家里最疼我的是爷爷。我爸打我时,他就是我的“保护神”、“大救星”。
记得有一次,我在学校里不知是顽皮还是功课不好好做,爸爸来接我时,学校老师告了状。他气得脸都发绿了:“回去再跟你算账!”那天妈妈上中班,我们事先和爷爷奶奶说好了去他们家里吃晚饭。在爷爷面前,我爸自然只能忍住不动手。但一顿晚饭间,他的脸就一直板着。知道“闯祸”了,我表现得比平常乖了很多,但吃完了晚饭,我却死活不肯跟爸爸回家。爷爷知道,我一回去肯定逃不掉一顿打。拗不过爸爸,我当然最后还是跟着他回去了,一路上哭丧着脸。爷爷把我送到门口,我上车前还“一步三回头”,可怜兮兮地看着爷爷。
回到家,刚上楼五分钟都不到,门铃响了。爸爸一开门,门口竟然站着的是气喘吁吁的爷爷!原来我爸爸的车子刚发动,爷爷就去车库拿自行车,从中山北路快骑2公里到管弄新村,就为了阻止我爸回到家撩起巴掌教训我。那时,爷爷已经是75岁的人了。我一看到爷爷来,那股子开心劲真是别提了!爷爷对爸爸说:“你还打他吗?你打他,我就不走了。”我爸爸看到爷爷,只好绝对服从,没有二话。他自己小时候就是被爷爷一顿一顿打大的。虽然表情尴尬,左右为难,爸爸只能跟爷爷保证说“不打了不打了”。这样的情况不下五六次。有时候他眼见我爸爸打我,只要我一哭,他就转身打我爸,爸爸只能逃。
还有一次更经典,这还是我妈妈后来才告诉我的。小时候我在家不好好吃饭,平日里基本不打我的妈妈也发火了。那会儿爷爷奶奶家住得离我家比较近,我哇哇一哭,我妈妈一边打,一边大声教训我,爷爷就听到了。想想媳妇打孙子,自己实在不好意思插手管。可是宝贝孙子在“受苦”,爷爷的心里就像刀绞一样。怎么办?他就出门去找我爸。我爸那天正好在邻居家里玩牌。爷爷一找到他,从背后出手“啪啪”就给了重重的两巴掌。爸爸被打得莫名其妙,刚想发作,转身一看——天哪,原来是自己的老爷子!“小吉(我妈妈)在家里打翔翔,翔翔哭得震天响,你也不管管。”就这样,爷爷逼着我爸来“搭救”我。
爷爷稀罕我,因为我是刘家唯一的孙子,而且用他们老一辈的话来说,是“一脉单传”。爷爷的几个弟兄都只有孙女。而且,因为爸爸妈妈那时候工作忙,我一生下来就是爷爷奶奶带的,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时间多,感情也特别深。
我上幼儿园的时候,爷爷骑着那种三个轮子的小黄鱼车,后面放一个小凳子让我坐,每天接送我。到了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学校离家远了些,他就突然想到骑自行车接送我。那时爷爷大概70岁了,之前根本不会骑自行车。爸爸就给他买了一辆女式的车子,把坐垫调节到最矮,这样,万一没把握住平衡什么的,脚一撑也就能撑到地面上。很快,两个多星期,爷爷练着练着就学会了。这给小小的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爷爷70岁都能学会骑自行车,还有什么不能事在人为的?
爷爷有祖传的推拿手艺,邻居、同事、朋友、孩子们,手脱臼,腰不好,都会来找我爷爷做推拿按摩,有的让爷爷一治,就真的好了、不发作了。以前爷爷奶奶家在光新路的时候,家里没有一把好的椅子。每一张椅子都会“吱嘎吱嘎”叫,因为给人做推拿治疗的时候,爷爷手劲大,穴位点得准,被推拿的人总是痛得哇哇叫,屁股忍不住在凳子上扭来扭去。爷爷的推拿,我是从来吃不消的,我怕痛。他总是笑着批评我“吃不起苦”。后来他自己身体也不是很好,心脏装上了起搏器。按理说,已经不能再使力给人做推拿了,很危险。但只要有人求上门来,爷爷还是愿意帮忙。推完一个,他自己就憋出一身汗。
现在,每次去爷爷那儿,就轮到我帮他按摩推拿了。
刘学根:翔翔对爷爷非常孝顺,无论什么事情,无论什么东西,只要爷爷开口的,翔翔一定会想尽办法帮爷爷办到。平时他每星期回来一次,总不忘去看爷爷,塞给爷爷一些零用钱,还叮嘱他:“天热天冷都开空调,不要不舍得,钱我来出。”奥运回来之后,很多人拜托爷爷要刘翔的签名。爷爷又不知道刘翔在外面签名已经签得手都发抖了。刘翔一去,他就拿出一堆东西要孙子签。刘翔二话不说拿起笔就开始“干活”。
刘翔对我也一样孝顺。大包小包的东西,都是别人向我打招呼帮忙,请刘翔签名的。虽说是自己儿子,叫一声方便,可这样的情况多了,弄到后来,我自己都不好意思。我知道儿子很累。我对他说,爸爸要谢谢你。刘翔就说,嗨,这什么话啊,爸爸你跟我说这个干嘛。只要大家开心就好,我辛苦点就辛苦点吧。
吉粉花:刘翔对我也很孝顺,很小就知道要牵挂父母。他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平时放学回家都能看到我在家做饭、等他回来。有一天,我下班晚了,临时想到与同事们一起去浴室洗澡,一直到八点多才回家,事先也没跟家里打一声招呼。结果我一踏进家门,翔翔看到我就大哭。一边哭一边说,你跑到哪里去了,害得我和爸爸两人拼命找你,我担心死了,就开始瞎想,不要在马路上骑车不当心被碰着了。一边说着一边就哭起来。儿子这么珍惜我、害怕失去我,我当场就感动得哭了。还有一次我生病了,不舒服,那时候他才一丁点大,跑到我面前,说:“妈妈,你躺着别动,我来给你烧饭吃,我会烧藕粉,还会煎荷包蛋,不过就会这两样,你要吃哪样?”我当时眼泪就下来了。
刘翔每次出国比赛回来,还都会给家里人带礼物。给我带好的化妆品、测量体重和脂肪含量的体测仪,给他爸爸带毛皮背心,给爷爷戴手表,给以前的教练带耐克鞋。几乎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收到过他送的礼物。我总是跟他说,出去比赛,就不要花心思买这么多东西,很累的。他嘴上答应,但每次都还是记得会买。
陈亮(刘翔室友):老大(我一直称呼他为老大)平时一直对他父母很好的,有时候还会教育我。我这人有时候脾气比较急,家里爸爸妈妈来电话,我接的时候就会说:“好了好了!知道了!烦死了!”这时候老大就会真的把面孔板起来,很严肃地对我说:“你刚才是什么态度?对爸爸妈妈怎么可以这么讲话?你下次要再这样,当心我揍你!”
我的家人
第4节
但有一个人,我再也没机会孝顺她了。
2001年,我18岁。就在那一年,我最亲爱的奶奶去世了。那年世界大学生运动会,我得到了第一个世界冠军;同年九运会,我拿下第一个全国冠军。
对爷爷,我一点都不怕,但看到奶奶,我则心存敬畏。她脾气好,从来不打我,从小带我长大,有什么好吃的,奶奶都会留给我。我小时候嘴馋,奶奶就一边笑着说我“饿死鬼”,一边切西瓜、买香蕉、烧红烧肉给我吃。奶奶信奉基督教很花心思教育我,经常给我讲圣经的故事,告诉我做人的道理,还说,人最重要的就是要心地善良。
2001年6月,奶奶右下腹突觉刺痛,到医院就诊,查出是胰腺癌晚期,不得不马上住院开刀。而我,马上就要去北京集训,参加世界大学生运动会。去北京之前,我向队里请了几天假,到医院去看奶奶,白天和奶奶说说话,晚上就陪夜。那时候奶奶的精神还不错,还有力气风趣地跟我开玩笑。她知道我从小喜欢吃零食,有时我在医院里待得晚,她就“赶”我回去,说:“翔翔你可以走了,再不走,食品店都要关门啦。”
去北京前,我特地又去了一次医院。奶奶看到我,病痛中还笑着对我说:“翔翔要去比赛啦,要拿金牌、拿第一名哦。”我暗暗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把这块金牌带回来,送给奶奶。
如愿拿到金牌打电话回来时,爸爸告诉我,奶奶的病加重了。一下飞机,我直奔医院。推开病房门,只见奶奶闭目躺在床上,面容憔悴。“奶奶,翔翔拿金牌回来了!”我一边轻声唤着奶奶,一边从箱子里拿出金牌。奶奶听到我叫她,睁开了眼睛,挣扎着坐起来。我轻轻扶起她,把这块金牌挂在奶奶的脖子上,又怕金牌太重,便用手托着,让奶奶细细地瞧。看完正面看反面,奶奶很安慰地说:“翔翔真乖”。
回来以后,我每天都去看奶奶。奶奶的病一天比一天重,脸色蜡黄,形容憔悴。病痛发作时,爸爸妈妈去叫护士,我陪在奶奶床边,眼睁睁看着她那痛苦的样子,一点办法都没有。想到昔日安详慈爱的奶奶,乐善好施的奶奶,如今无故遭受这样的病痛折磨,我不禁失声痛哭。此刻,我愿意拿我所拥有的一切去换奶奶的健康。
到了秋天,奶奶病情恶化,经常昏迷。而我,必须去广东参加第九届全国运动会。奶奶的心思我知道,她希望我再拿金牌,她要她的孙子翔翔有出息、出成绩。但我实在放心不下,就怕我这一走,再也见不到她老人家。我甚至跟爸爸说,我不想去比赛了,尽管我心里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离开上海的前夜,躺在床上,漆黑一片中,我久久不能入睡。我想到很多,满脑子都是小时候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奶奶笑着数落我的样子,奶奶给我说故事时的声音和表情,奶奶对待别人的亲善和气,历历在目。一个人的一生,真是有太多东西无法控制,太多事情无法预料。我们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好好珍惜。
辗转反侧直到凌晨一点,我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叫醒爸爸妈妈,让他们陪我一起再去医院。“我很想再去看看奶奶。”我说。
推开门,奶奶依旧昏迷。我轻轻走过去,跪在床边,捧起奶奶凉凉的手,贴住自己的脸颊。眼泪,就这样盈满眼眶,一滴一滴流下来。哭到后来,我已是泣不成声。走回电梯里,我对爸爸说,你们别担心钱,一针药要1000块就1000块,一定要给奶奶用。钱不够,先借一借,等九运会结束我就有钱了,全都算我的。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奶奶的病治好!
我拿下九运会110米栏冠军的消息,是爸爸在病床前告诉给奶奶听的。奶奶知道!可她已经到了弥留之际。爸爸说,奶奶不闭眼,就是想等你回来,再看你一眼。但当时,我虽然主项比完了,还有一个副项100米要第二天才比赛。爸爸打电话到广州给我师父孙海平说:“刘翔比赛一完,请叫他尽快回来,能多快就多快。”他不敢直接告诉我,因为要是知道奶奶快不行了,我会不顾一切地,就算是天涯海角,也会马上赶回家。
等我带着第一枚全国冠军的金牌、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一股不祥的预感回到家里时,奶奶已经走了。晚上,守在奶奶身边,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哭了整整一宿。我没能见到奶奶的最后一面,没能报答她老人家把我从小带大的养育之恩,这是我生命中永远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在事后补记的日记里,我写道:“11月23日,上午六点三十分,奶奶与世长辞,享年78岁。下午,4*100米。”
在奶奶的葬礼上,我请求让我这个奶奶唯一的孙子念我自己写的悼词:“奶奶,你永远活在我心里。我要尽我所有的力量去争夺每一枚金牌,让它们陪您安息……”
爷爷对我说,今天你能在奥运会上拿金牌,为家里争气、为国家争气,奶奶她地下有知,一定为你高兴。
现在,我的想法还是和以前一样简单。我爱我的家人。我要靠自己的努力让父母、爷爷过上好的生活。
如果人生有下辈子的话,我还要和他们亲亲热热地做一家人。